記者_洪鵠攝影_劉浚
  桑格格
  作家,1979年生於成都,現居北京,曾為《城市中國》副主編,著有《小時候》、《黑花黃》等。2014年,新書 《不留心,看不見》出版。
  四川女人,四川人
  和四年前剛出完《小時候》的景況完全不一樣,四年前,桑格格收到的讀者來信基本都是:格格,你怎麼能這麼好玩?在廁所看你的書笑得要從馬桶上摔下來嘍。而這一次,新書《不留心,看不見》上市後,每天上微博她都會收到讀者的@,“格格,為什麼要寫得這麼狠?哭慘了。”
  四川人桑格格對四川感情複雜。她認為自己作為四川人不是那麼典型—至少不如她媽何安秀女士典型,後者遠比她愛打麻將、愛吃辣,更快人快語潑辣麻利。而她呢,骨子裡是嚴肅的,緊張的,缺乏川人那股子與生俱來的舒展和隨時隨地的安逸勁兒,“倒是像個北方人”。一回成都她就焦慮,住在北京反而放鬆—不舒適,但她也不需要舒適。北京粗糙、凜冽、豐富,還有成都一年到頭都不會有的“響晴響晴的天,晴到你覺得有一條巨大的鯨魚剛剛游過”。
  可她又比誰都愛四川,糾結的愛。如同抽了半個身子出來—本來是親人,現在成了半個旁觀者,成了熟悉又尷尬的鄰居。大概這樣的關係,才是最適合寫作的關係。《不留心,看不見》里讓讀者淚水漣漣的半本,寫的就全是她熟悉的四川人的故事。抽煙、打架、笑起來咯咯響的黃美麗,在她的年代就知道怎麼把校服襯衣下擺打一個活的蝴蝶結,露出細腰;家屬院里的林花籃,說話聲音如響雷,帶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一個比一個美,一個比一個潑辣,開髮廊,是整條街的時尚老太后,年輕時當單親媽媽,老了變成單親外婆,男人來來去去,不過是生命里的過客;沉默、倔強的蔣碧蓉,不讀書的豆豆……桑格格說,四川的女人啊,就跟川菜一樣,辣,但渾身是勁兒。寫下來,各個都搖曳生姿,都是傳奇。但看到最後,哪有什麼傳奇—黃美麗失蹤在十五歲的夏天,蔣碧蓉被一場大火鎖在了打工的倉庫里。沒有傳奇,只有命運。
  “命運有時很苦,但四川人不以苦為苦。”桑格格說。她筆下最酷烈的一個故事叫《醜舅舅》,這個人的命運一波三折,從小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出天花落下了一臉麻子坑。因為醜而不招人待見,等到養父母也過世,他徹底成了孤魂野鬼,索性衣服也不穿,每天光著身子幹活,令同村的大姑娘們羞憤難當。直到有一天,醜舅舅衝進了監獄,生生地扛出了一名女犯,和她做了夫妻,還生下了可愛的女兒。這是醜舅舅的黃金時代,幸福如同糖罐里的蜜糖,望不見底,正一勺一勺舀出來。但很快,由於仇家的作梗,和女犯一直未領結婚證的醜舅舅在嚴打中被揭發、逮捕,游街示眾,最後竟以通姦罪被處死刑。
  桑格格一度想放棄這個故事,就在出版前,她還猶豫過是不是要把《醜舅舅》的故事抽出來。她有一個朋友很不喜歡這個故事,不但因為它“違背了我們生活的信條:一個好人如此認真、奮力地生活,生活最終也並沒有給他回報”,更因為它“太灰暗,太不桑格格了”。人們期望她能繼續《小時候》般的寫作,即使不是天馬行空的,也起碼要葆有她的天真、她的義無反顧。或許她可以給這個故事加一個不那麼慘淡的結尾?—是真實的:醜舅舅和女犯的女兒,小杏子,現在桑格格叫她杏娘娘—在福利院長大後,竟然成了香港女富商,全身閃閃亮。上次回鄉來,投資修路,市長陪同呢。“她善良溫柔,有錢又大方,找到了愛她的丈夫,還請我們在成都最好的錦江飯店里好吃了一頓。”
  但最終,她還是沒有加上這個過於逆轉的結尾,而是任這個殘酷的故事躺在了書里。“我嘗試不再撫平生活、柔化生活了”,她說。有的時候,我們必須對命運鞠躬。
  繼續走,帶著感激
  2007年夏天,桑格格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書《小時候》。十年前她開始在網上寫關於童年的回憶,包括:沒帶鑰匙在家門口等跳廣場舞的老媽回家,無聊把頭伸進了花壇的孔里,卡住了,卻看見了悲壯的夕陽;有一天外公被誤認為是個老幹部,享受了一路;第一次穿健美褲,第一次吃綠豆棒冰,媽媽的衣著和髮型,失敗而難忘的春游……這些亂七八糟、零零碎碎卻又神采飛揚的成長片段,可以讓任何一個生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國人輕易地想起童年的味道。以至於《小時候》一齣版就火了,“第一個月加印了四次,兩個月裡加印了六次,都賣光了。”
  她帶著點刻意地迴避著這本書的成功,“成功了,有點手腳不知該怎麼放,不知所措的感覺”。到處都有人催她,格格,趁著紅,還不趕緊寫,趕緊出?
  桑格格曾經認為,寫完《小時候》,意味著她要向童年告別了。她早熟的、折騰的、哪吒般的童年—13歲去峨眉電影製片廠自薦做演員,做過電臺主持人?,交過黑社會大哥的男朋友,分手後只好從成都跑掉,帶著一張輟學的文憑。而此時,她已經擁有了開頭出色的寫作事業,穩定甜美的愛情,接下來,她應該沉著起來,寫些成年世界里的故事了。
  她急著想寫。滿腦子都是語言,卻在喉嚨里堵塞住了。“像是有根線,吊著一個小人兒在跳舞—舞鞋飛轉,心裡一直在喊轉啊轉啊不要停,但身體快要失控了,跟不上了,終於有一天,啪地一聲,那根線斷了。”
  桑格格說,回憶起那段抑鬱症的日子,像站在一個大黑洞的邊緣,裡面絲絲地冒著冷氣。每天睜開眼睛,意識恢復,痛苦就在意識恢復的同時,如同一滴墨汁滴入清水—所有的絕望都開始擴散。直到有一天她發現,所有的痛苦都藏在一個叫做“自我”的無形軀殼裡,她一直艱難地想要從這個牢籠裡面出來,那些辦法都像是在一個橡皮籠子內作鬥爭:撐開一點,一放手,“嘣”馬上反彈。除非她忘記“自我”本身這個存在。
  等到再拿起筆的時候,她試圖用文字做一件事情,就是消散自己,把有限的自己融解在無窮盡的人事景物中去。作為一個在生活中過於敏感的人,曾經一度,這種敏感的失控,讓她極度痛苦:一葉一木、落日、季節更替、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死去的甲殼蟲……它們都讓她揪心。最終她找到了消除痛苦的方式,就是把生活中的情感和記憶,用文字捆扎成束,擺在不再翻動的心靈深處。
  “能寫作我已經很滿足了,寫完了,堆積一段小小的歲月,還有人看,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有人為之哭和笑—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呢?已經是很好了”,她要繼續往前走了,帶著感激。  (原標題:沒有傳奇,只有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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